寿山石色彩审美与文人趣味

2015-10-28 16:23:11来源:苏权舆


        石与文人结缘的故事,似乎无论如何都要从王冕以花乳石入印说起:明代刘绩的《霏雪录》中写道:“初无人以花药石刻印者,自山农始也。山农用汉制刻图书印,甚古。江右熊中笥所蓄颇夥,然文皆陋俗,见山农印大叹服,且曰‘天马一出,万马皆喑’,于是尽弃所有。”这个故事太耳熟能详,以至于有许多人从这里记住了王冕的号——“煮石山农”。

 

  文人们对于自然之物的审美意识似乎源于灵魂深处的天性,无论是孟子的“目之于色,有美同焉”,还是刘勰的“随物婉转,与心徘徊”,美好的自然之物总能随时触动文人内心的审美体验。所谓“人禀七情,应物斯感。感物吟志,莫非自然”,“凝天地山川之精华”的寿山石自然毫无意外地进入了文人的视线。但寿山石究竟何时为文人慧眼识珠,成为了他们手边的印石名品?
 
  
  目前考古史上出土的最早的寿山石文人印,则当属明代万历年间姚安知府李贽的两枚私章。在香港的石巢老人的《印石辨》一书中这样写道:“五十年代初期,泉州苏大山先生捐献明李卓吾遗印二枚,系于清同治年间修理林氏宗祠时出土。一镌白文‘李贽’二字,—镌朱文‘卓吾’二字,钮刻单狮,蹲坐侧首,神态淳朴。”这两枚私章的材质同为寿山柳坪石。
 
  李贽的故乡,也就是林氏宗祠的所在地乃泉州,与寿山石之乡福州同属闽地。大约是地理上的优势,使得闽地文人首先得以以寿山石入印,加上李贽本人也颇好收藏篆刻印石,辑有《博纂二王真草隶篆千文印薮书镜》一册,他藏有寿山石印,或许并不稀奇。但在那个时候,寿山石入印的情况却不普遍,至少明中期笔记中少有这样的记载。而被文人们相传最广的故事却发生在清代。
 
  
       高兆在《观石录》中写道:“长老云:‘宋时故有坑,官取造器,居民苦之,辇致巨石塞其坑,乃罢贡。’至今春雨时,溪涧中数有流出,或得之于田父手中,磨作印石,温纯深润。谢在杭布政尝称之,品艾绿第一,卒叹其未见也。谢没五十年,吾友陈越山齎粮采石山中,得其神品,始大著。去秋予江左归,好事家伐石于山者凡三月矣。日数十夫,穴山穿涧,摧崖为谷,逵路之间,列肆置侩,耕夫牧儿,咸有贸贸之色。于是名流学士,怀瑾握瑜,穷日达旦,讲论辩识,锦囊玉案,横陈斋馆,接文彩则增荣,共欣赏则无倦。”
 
 
  这位被高兆称为“吾友”的陈越山又名陈日浴,在郭白阳的《竹间十日话》中有明确的身世记载:“陈日浴,字子盘,侯官庠生,性跌宕,学优博,凡方技之书,无不详览。而诗文新拔,以雅健见奇。”可见亦是一位典型的文人雅士。而清人徐珂在《清稗类钞·鉴赏类之四》中也有类似的记载:“丁竹舟松生藏寿山石印:……宋时以采(寿山)石病民,填塞坑路。康熙时,闽人陈日浴等入山重取,佳石渐尽,故赏鉴家以旧藏者为贵。”可见重新大量开采寿山石自陈日浴始。
 

        有了量的积累,自然越来越多的文人得以一窥寿山石的真面目,以寿山石为章料的做法便普遍流传开来,“质温栗、宜镌刻、五色相映”的寿山石自此便真正成为了文人案头上不可或缺的方寸雅物。
 
  之所以能够为文人青眼有加,成为印石名品,个中原因除了寿山石本身柔而易攻适合篆刻之外,更重要的是寿山石的“色分五彩、质细如玉”。在宋代梁克家所著的《淳熙三山志》中就说到寿山石有红、浅黄、青、紫、赤黑和艾绿六种颜色,许旭的《闽中纪略》更是将这些色彩形容得无比亮丽,宛若晶冻般熠熠生辉:“赤者如琥珀,黄者如蜜蜡,白者如玉、如水晶,赤白间者如玛瑙,紫黑形状种种不一。”
 
  这些斑斓的颜色衬着寿山石略带透明、洁净润泽、触手生温的石质,无时无刻不在引发着文人们对于美的怀想。
 

        “白玉不琢,美珠不久,质有余也”,这种审美意趣与人工雕饰无关,纯粹地来自天然的石材。“天地之美本自美之”,不假文饰的寿山石代表的是静笃淳朴的自然之美,代表的是庄子所推崇的“至人者,原天地之美”的境界。“天地所包,阴阳所呕,雨露所濡,化生万物,瑶碧玉珠,翡翠玳瑁,文彩明朗,润泽若濡,摩而不玩,久而不渝,奚仲不能旅,鲁班不能造,此之谓大巧。”
 
  “万物有灵”,文人面对寿山石时,内心何尝不会感受到自然贯注其间的生气呢?这不仅仅是一块寿山石孤立之美,更蕴含了天工造化之美。
 

        《庄子·杂篇·天下》中说道: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……上与造物者游。”文人以一颗敏锐之心去体察自然万物的灵魂,在与天然材质的互动之中得以完成他们与天地互通的审美感受,在有限之中看出无限,这是艺术精神中的“共感”。美的本质在于“法天归真”——老庄的理论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中国传统文人的审美取向,使他们崇尚着不假人为的天然之美。
 
   
        这样的美摄人心魄,“睹物兴情”的文人自然要以得心应手的优美文字作为报偿。在诸多对于寿山石的记载中,也处处着意描写寿山石的质感与色彩,最为典型的便是两篇前后《观石录》。
 
  在高兆的《观石录》中写道:“其为色不同,五色之中,深浅殊姿。别有缃者、縓者、绮者、缥者、葱者、艾者、黝者、黛者;如蜜,如酱,如鞠尘焉者;如鹰褐、如蝶粉、如鱼鳞、如鹧鸪焉者”,另外还有“甘黄为瑕者数枚;或研如萱草,或倩比春柑,白者濯濯冰雪,澄澈人心”,“清秋雪日俱净,空山天色者”,“出青之蓝,蔚蔚有光”,“黄如蒸栗,伏顶有丹砂,茜然沁骨”,“葡萄、太玄、犀花、艾叶绿、鹿文、苍点”等等,将一篇原本当为记录性的文章写出了骈赋的影子。
 
 
        宛若桃花煖色、萱草丹粉、金烁水银、玉煼丹砂的寿山石在高兆的笔下极尽华彩炫目,而之后毛奇龄的《后观石录》,则以大儒的心态与思维对寿山石做了色彩与纹理上的详细分类:“艾叶绿”、“羊脂”、“鸽眼砂"、“蔚兰天”、“瓜瓤红”、“虾背青"、“肉脂"、“炼蜜丹枣”、“桃花水”、“洒墨”、“泥玉”、“杏黄”、“红粉”、“桃运”……这些充满了想象力又准确概述的词语勾勒出了斑斓的寿山石世界。
 
  文人们从寿山石的颜色与花纹中看到了另一方天地,有云蒸霞蔚的桃李开满初春的郊原,有振翮翩飞的池鹭掠过树色溟濛的河边,有轻云缱绻在苍然的小山之中……
 
  
 
  “艺术中的超越,不应当是形而上学的超越,而应当是‘即自的超越’。所谓即自的超越,是即每一感觉世界中的事物自身,而看出其超越的意味。落实了说,也就是在事物自身发现第二的新地事物。”这便是寿山石本身的艺术。
 
  
  
        除了这些灿烂的颜色,寿山石当然还有白色,这种白并不以为着枯干乏味,反而以温润的石质、内敛的气息、纯净无瑕的色泽为文人们营造了另一方天地:以素为美,以淡为美。
 
 

        《庄子·外篇·天地》所说的“夫明白太素,无为复朴”以及《庄子·外篇·天道》所说的“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”都解释了这种朴素之美;而《庄子·外篇·刻意》这样阐释恬淡之美:“……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;此天地之道,圣人之德也。故曰:夫恬淡寂漠虚无无为,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质也……水之性,不杂则清……纯粹而不杂,静一而不变,淡而无为,动而天行,此养神之道也。”
 
  素淡也意味着无限,而美也就在这纯粹的虚无中超越了有限,走向了无限之大美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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